沙坪的美酒
沙坪的美酒
胜利快来到了。逃难的辛劳渐渐忘却了。我住在重庆郊外的沙坪坝庙湾特五号
自造的抗建式小屋中的数年间,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,是白天笔耕的一种慰劳。
我不喜吃白酒,味近白酒的白兰地,我也不要吃。巴拿马赛会得的贵州茅台
酒,我也不要吃。总之,凡白酒之类的,含有多量酒精的酒,我都不要吃。所以我
逃难中住在广西贵州的几年,差不多戒酒。因为广西的山花,贵州的茅台,均含有
多量酒精,无论本地人说得怎样好,我都不要吃。
由贵州茅台酒的产地遵义迁居到重庆沙坪坝之后,我开始恢复晚酌,酌的是
“渝酒”,即重庆人仿造的黄酒。
我所以不喜白酒而喜黄酒,原因很简单:就为了白酒容易醉,而黄酒不易醉。
“吃酒图醉,放债图利”,这种功利的吃酒,实在不合于吃酒的本旨。吃饭,吃药,
是功利的。吃饭求饱,吃药求愈,是对的。但吃酒这件事,性状就完全不同。吃酒
是为兴味,为,不是求其速醉。譬如二三人情投意合,促膝谈心,倘添上各人
一杯黄酒在手,话兴一定更浓。吃到三杯,心窗洞开,真情挚语,娓娓而来。古人
所谓“酒三昧”,即在于此。但决不可吃醉,醉了,胡言乱道,,甚至呕
吐,打架。那真是不会吃酒,吃酒的本旨了。所以吃酒决不是图醉。所以容易
醉人的酒决不是好酒。
巴拿马赛会的评判员倘换了我,一定把一等给绍兴黄酒。
沙坪的酒,当然远不及杭州上海的绍兴酒。然而“使人醺醺而不醉”,这重要
条件是具足了的。人家都讲究好酒,我却不大关心。有的朋友把从上海坐飞机来的
真正“陈绍”送我。其酒固然比沙坪的酒气味清香些,上口舒适些;但其效果也不
过是“醺醺而不醉”。在抗战期间,请绍酒坐飞机,与请洋狗坐飞机有相似的意义。
这意义所给人的不快,早已抵销了其气味的清香与上口的舒适了。我与其吃这种绍
酒,宁愿吃沙坪的渝酒。
“醉翁之意不在酒”,这真是善于吃酒的人说的至理名言。
我抗战期间在沙坪小屋中的晚酌,正是“意不在酒”。我借饮酒作为一天的慰
劳,又作为家庭的一种助兴品。在我看来,晚餐是一天的大团圆。我的工作完
毕了;读书的、办公的孩子们都回来了;家离市远,访客不再光临了;下文是休息
和睡眠,时间尽可从容了。
若是这大团圆的晚餐只有饭菜而没有酒,则不能延长时间,匆匆地把肚皮吃饱
就散场,未免太少兴趣。况且我的吃饭,从小养成一种快速习惯,要慢也慢不来。
有的朋友吃一餐饭能一两小时,我不相信他们如何吃法。在我,吃一餐饭至多
只花十分钟。这是我小时从李叔同先生学钢琴时养成的习惯。那时我在师范学校读
书,只有吃午饭(十二点)后到一点钟上课的时间,和吃夜饭(六点)后到七点钟
上的时间,是教弹琴的时间。我十二点吃午饭,十二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;六
点钟吃夜饭,六点一刻须得到弹琴室。吃饭,洗碗,洗面,都要在十五分钟内了结。
这样的数年,使我养成了快吃的习惯。后来虽无快吃的必要,但我仍快不可。
这就好比反刍类的牛,野生时代因为怕狮虎侵害而匆匆吞入胃内,急忙回到洞内,
再吐出来细细地咀嚼,养成了反刍的习惯;做了家畜以后,虽无快吃的必要,但它
仍是要反刍。如果有人劝我慢慢吃,在我是一件苦事。因为慢吃了惯性,很不
自然,很不舒服。一天的大团圆的晚餐,倘使我以十分钟了事,岂不太草草了?所
以我的晚酌,意不在酒,是要借饮酒来延长晚餐的时间,增加晚餐的兴味。
沙坪的晚酌,回想起来颇有兴味。那时我的儿女五人,正在大学或专科或高中
求学,晚上回家,报告学校的事情,讨论学业的问题。他们的身体在我的晚酌中渐
渐高大起来。我在晚酌中看他们升级,看他们毕业,看他们任职。就差一个没有看
他们结婚。在晚酌中看成群的儿女长大,照一班的人生观说来是“福气”,照
我的人生观说来只是“兴味”。这好比饮酒赏春